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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後山好友赫恪說他的書要出版,你來寫個序吧!

我寫了一篇落落長的序文。他說他很感動,我忘了他哭了沒。

 

福島,咱甜甜的所在

 

赫恪寄來《甘蔗的名字》原稿已十數日,我沒敢讀。

原因一,怕讀了失望。其二,怕讀了失眠。

忍著,忍著,最終還是讀了起來。

 

先說其二。果然,《甘蔗的名字》令我廢寢忘食數日,輾身忘神數夜。

 

因為魯鈍,我幼時的記憶很空乏,現在想來,兩件和甘蔗有關的事卻陪著我夢裡進出無數。隨著年歲越來越清晰。直到今天,每次我打開赤砂包裝的瞬間,都會令時間暫停,深深吸一口那散發出來的焦黏甜味。

 

我因膽小而如影隨形的黏著母親,每天清早都跟著起床,然後坐在廚房的方形餐桌邊的木椅上,晃著懸空的兩隻小腳,等著母親從鍋裡盛一碗滿滿的、煮好的稀飯白汁。接著母親搖了兩匙赤砂,用湯匙拌兩下。那是寒冬的清晨,和著冰冷的氣息,在嘴裡暖暖、甜甜的,我感受到母親和赤砂的甜美。

 

也差不多是那幾年吧!冬天,我因出水珠發燒躺在床上,呼嚕呼嚕地喘著,聽到灶腳有聲響,我隨著聲音又坐在餐桌上,頭枕在桌面。看著母親正把削好一片片的甘蔗頭皮和一塊塊的甘蔗頭丟進大水壺裡。矇矇中我被一陣陣清香的蔗甜味喚醒,水壺嘴吐出來的霧氣迷漫在冷空氣中,睜開眼時,一大碗的甘蔗湯已擺在眼前。那一夜的蔗香讓我寧靜地窩在母親的臂彎,直到天亮。

 

雖然時年已久遠,只要時歲一到寒冬,我就會在凍結的空氣中聞到那晚的蔗香。

 

   《甘蔗的名字》既然勾起我串串的甘蔗夢,我就利用序文的篇幅繼續談我的甘蔗戀。當時,我那小小的心靈當然不知道甘蔗和糖的關係,但我感覺到甜味和母親將會跟著我的生命成長,直到我腐朽。

 

    1960年代,我的小村就那麼一條廟後短短的小街,入夜就只有我家對面的柑仔店有大人聚集,他們晚上除了打屁外,就賭剁甘蔗最吸引我了。大家或站或坐,眼光注視店老頭壓著甘蔗直立的左手瞬間放手,右手的甘蔗刀橫一砍,大家迅速地把手上的鹹草折出一段。折得最接近那兩段甘蔗長短差距的,就是贏家。賭多少?怎麼賭?老實說,我已不記得細節了。但那種冬夜一堆人圍著甘蔗熱騰騰的氣息,深深迷住了我。我好像在那狹窄的店頭裡又聞到了微熱的蔗香了。最後,我總會分得一小根削好的甘蔗,蹲在門口噉了起來。我就這樣噉了好幾年免費的甘蔗,那沁入心底的甜,至今難忘。

 

    我和甘蔗的直接因緣直到初中畢業離開小村才結束。初中三年,我常常從員林搭五分仔車到埔心上學,下車後到學校前還會經過一大片蔗園。那些年懵懵懂懂,很多事情已趨模糊,但經過蔗園時,那股赫恪所說的「沙啦啦,沙啦啦」聲呼出的清草蔗香至今未褪去。這甜味伴我嘻笑、嚎哭,掠過一畝畝農作田園,直到我搭上大火車離開我的小村後,變成思鄉的提味了。

 

    我應將我對蔗糖的私人情愫藏在我的枕頭下,讓夢來尋找。不應嘮嘮叨叨地在各位讀《甘蔗的名字》正文前說個沒完沒了,影響了閱讀的興緻。

 

我遲遲不敢展讀《甘蔗的名字》的原因其一是,我怕讀到的是一本正襟危坐的論文著作。不是我對赫恪沒有信心,而才淺學疏如我認為這種書不這樣寫,那要怎麼寫?

 

我並沒有失望,《甘蔗的名字》不是學術論文;還好赫恪終究不是學者,

否則我會錯失這本精彩的書。

 

    沙啦啦、沙啦啦,是夏日的風,吹過甘蔗園讓人想睏卻令蔗工叫苦沒人聽的聲音……」,甘蔗葉梢搖晃的響聲慵攋地掃過花東縱谷,在大和繞了繞,停住了。一個癡迷甘蔗的人也駐留下來,十幾二十年來,他在中央山脈山腳下,每天對望海岸山脈,無論颱風和豪雨有多強,他掛在心頭的村誌和蔗工的故事,從不輕言放棄。

 

    《甘蔗的名字》開頭的劇場故事,讓我想到小津安二郎《浮草》開頭時「踩街」的場景,在一個小小的村,大家賣力的演出,只為了生活。在微風淡淡,午後的山間上演,我好像看到了黑白的影像,從字裡行間走進大和,繞道南洋、加勒比海再乘著風回到花東縱谷。

 

    這場仿歌詠隊的戲拉開甘蔗糖業的故事,從古早以前的大和出發,有多古早呢?

 

「我們當然想知道:『在最早的時候』是甚麼『時候』?」

    張光直先生在《台灣史必須包括原住民的歷史》文中所說:一萬五千年或更長的『時候』?

    那麼,一萬五千年前台灣的先民自何處來的?甘蔗是否與他們同舟而來?」

 

接著,赫恪吟唱台灣歌謠《阿達阿發父子的悲慘故事》裡的父子翻山越嶺到大

和的故事,然後,帶領我們走一遭世界的蔗糖史。豐富的史料、文獻、小說…

等等信手拈來,大談征服史、人口販賣史、殖民史、戰爭史或是台灣的各類史料

旁徵博引,讀來毫不費力。

 

   「為了『甘蔗』這事兒,我先是翻閱了手邊兒有的《佛經》、《聖經》,繼而也瀏灠過一次以上的《古蘭經譯解》……」

    「甚至,他跳過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妨礙啊!」

 

類似上述有趣的敘述,當然不能呈現在冷冰冰學術論文上。我認為赫恪的神來

之筆是在文本中穿插了各類文體,例如論文體、小說、劇本、詩歌、田野調查、

史料、民俗誌等,作者更是忽隱若現的到處講話,甚至在文後的注腳裡也講得

津津有味。活像一部既後設又有點魔幻的百科全書。

 

    「甘蔗糖業的歷史,就是殖民的歷史」。赫恪最後以他整理的台灣被殖

民史來印証這句話。

 

阮哺到尾來,甘蔗是愈苦亦澀…」甘蔗甜甜的,生命卻往往是苦苦、澀澀的。台灣的蔗工(農工)內心如果不是對自然感情有所寄託,恐怕是咽不下這口用甜甘蔗換來的苦澀生活。

 

「思想起,甘蔗好吃伊嘟雙頭甜」聽著陳達的《思想起》,彷彿生命是美好無缺,怎麼啃都是甜滋味。再聽一首流行的歌謠《台東人》,你會發現甘蔗吃不得。甘蔗好吃頭硬硬 茶店仔查某上無情, 一千二千提去用 叫伊散步叱無閒」

雖然是打趣歌,這個比喻多麼令人痛心啊!

 

    這一頁世界蔗糖史,卻是血淚斑斑的殖民史,沒有一個生產甘蔗的國家躲得

過。他們彷彿被下了魔咒般,在苦海翻來覆去,滾久了,人都變成石頭了。那痛,

已無知覺。

 

The pain! I can’t bear the pain! 痛啊!我難以忍受的痛哪!

My heart! My heart is beating  我的心!我的心承著狂亂地」

 

福島。我們所居住的幸福快樂島。這裡遍地種滿了甜甘蔗,當南風拂過島的上空,蔗香也隨之撲鼻,世世代代都在我們的氣息裡。

 

「只有甘蔗活著。白色的甘蔗,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紅色的甘蔗;紅色的甘蔗,也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黃色的甘蔗,黃色的甘蔗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黑色的甘蔗;黑色的甘蔗也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白色金子」……從那時候開始,勿論哪一種顏色的甘蔗都獨立自主、相互憐愛、快樂滿足的繁衍、活著。」

 

只要甘蔗活著。未來,都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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